最近搬家,在整理书籍时发现了几年前在北京参加人智医学培训时买的一本画册和诗集:《癌症的笔迹——幅昏迷的绘画和结结巴巴的诗文》,作者是德国资深华德福教师、艺术家和景观设计师约翰内斯·玛提森(JohannesMatthiessen)。他从小就读华德福学校直到高中毕业,大学主修建筑,曾在维也纳和海德堡华德福学校担任艺术教师20余年,此后在世界各地帮助华德福学校的建设和自然文化景观的修复。
年,才64岁的玛提森被诊断患有多发性骨髓瘤,并且已经处在第三期。他的多根脊椎骨、骨盆骨和肋骨的末端都已经被癌细胞侵蚀钻孔。他医院医院(德国有医院之一)进行化疗,并做过两次高剂量化疗和干细胞移植手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年因为癌症去世了。在他去世之前,国内华德福圈内的朋友们筹划翻译和出版了他的这本画册和诗集为他的治疗筹款。再次细细地翻阅这本画册和诗集,感受玛提森与病魔坚韧然而无望的搏斗,让我感慨万千。
对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十分认真地,怀着对生命,对世界满满的热爱努力地生活和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教育者和艺术家来说,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是十分难以理解和接受的。他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说:
“18年来我周游世界,到处演讲,举办讲座和工作坊;在中小学教授星球的演变,大地的康复和艺术等课程;和来自不同国家,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成百上千的年轻人共同建设自然景观公园;在城市和自然界的荒芜之地建造了无数精神能量工厂,在最最贫穷,社会问题完全被忽视的地区实施领导了许多发展项目。我用锤子和刻刀在大都市的公共场所和偏远地区的纯净大自然中,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共同创造了许多大型石雕。这么多年,我很少恩赐给自己休息或者休假的时间。总是不停地给自己和别人提出新的要求,毫无怜惜,不断地工作,紧张地创作,高强度地生活——我多热爱一切啊!可是现在?医院,直挺挺地躺在震惊中,像一棵被伐倒的树,虚弱无力,没有未来!”
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生活当中十分重大的方面,必须彻底地重新思考,完全放下自己至今所习惯的,熟悉的和热爱的一切,“不管我即将接受什么治疗,化疗、移植或者其它方式,不论这些治疗给我带来什么无法预知的副作用,我只想理解。”
只是,癌症这回事应该如何去理解呢?“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我身体中深入骨髓的地方,都发生在我灵*中不为人知的空间,我如何去理解呢?罹患癌症这件事完全超出了可以用因果关系来解释的范畴。”
尽管如此,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残酷的疾病是他自身的一部分,要传递给他,教导给他重要的信息。为此他“需要完全开放自己,接收疾病的语言和信息。”他决定用绘画来记录自己内在的变化过程,来传递自己内在的信息。
为了让图画的产生不是来自于预先设计和经过大脑的想像,他选择闭上眼睛,用近乎盲画的方式,同时用两只笔,一手一支,让自己“彻底静下来,屏蔽外部世界,把目光和注意力转向内心,直到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倾听……放弃个人意志,消除每个愿望,把关于美和丑的美学图像流放到远方,让画笔忘我地去追寻内在变化和感觉的踪迹……完全有意识地放弃美学要求,让要来的来到。”
但这显然不是容易的事情。他发现要真正地放开他至今所习惯的、熟悉的和热爱的一切很难,会不断受到非常强烈的个人有限性的挑战。“我常常察觉到自己在作弊,在睁眼观察这些画是不是可以变得漂亮些。每每此时,我的作品就呈现出僵化,或是出现老旧的,已知的主题。这让我倍感震惊:最后的作品怎么可能变得如此没有生机!”他把这些作品差不多都毁掉了,“因为我已经不想是原来的我了。我想鼓起勇气真正面对全新的我。”他也发现:“当我成功做到这点时,对我又是极大的,治愈性的解放,一种迈入全新经验和经历的解放!”
就这样,他说,“每天的绘画有力地帮助我走过了不熟悉的领域,帮助我表达自己,和自己保持对话,和癌症保持对话,和人群保持对话。”
细读这些文字,不能不深深地感受到这是一个象希腊神话当中反复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那样强大,同时也有着强大的生命直觉的伟大灵*。他一辈子都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钟爱的事业——艺术、教育、人和自然、环境的健康与和谐而忘我工作。他许多次来到中国支持华德福学校和社区的发展。成都华德福学校的校长李泽武先生在他给这本画册写的序言中说,“他给所有人的印象是极具魅力、有体力,更有智慧,无所不能”。
但是当他极其意外地被诊断患有十分恶性的癌症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和不解:一个自认为没有“造孽”的人,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命运?他不能简单地臣服于这样的安排,而是坚定地想问一个为什么,想要去理解。他想知道在自己的生命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作为艺术家的强大直觉也告诉他,他不能再相信自己大脑的思考,要“放弃个人意志,消除每个愿望”,从之前“几乎所有的能量和注意力都指向外在的世界”这样的状态,全然地转回到自己的内在,尽可能“把没有成见的,中空的自己交付给来自于我骨头的信息。”
但是他也没有就此退缩到自己的内在,不再和外在的世界交流。恰恰相反,他毫不含糊地指出即使在这样最深重的苦难之下,我们仍然需要表达:“要通过真实的,发自内心的表达去和外在的世界,和人群保持对话。只有表达出我们内心的世界,我们才可能在这个星球上和我们生活的未来保持生动的对话。”
他选择了用相当于盲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最深的内在,让生命深层次的信息浮现出来。他最初的一些画,线条凌乱,笔触无力,看上去混沌苍白,毫无意义,就象一个精神崩溃的人拿起笔来划拉几笔又绝望地扔下。
渐渐地,这些画开始呈现出一些相对清晰的意象和结构,一些显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来自潜意识的最深处,完全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意象和结构,却同时也是只有某种清晰和稳定的意识的在场才能捕捉和把握的意象和结构。我们能够在这些画当中看到一个十分强大,却又完全向命运的神秘敞开与臣服的生命。只有把自己全然地交给一个更高的意识,与无法言喻的深层内在有连接的人,才能让自己成为如此神秘、清晰而有力量的意象的载体。
只是,在这本画册的最后几幅,也是在他做了第二次干细胞移植,接受了如酷刑一般的高剂量化疗之后不久,他的画重又变得无力和苍白,或许显示着他的生命和意识再度变得虚弱和混沌。
从他为这些画所配的诗当中,我们能够更清晰地看到他的内心和意识世界的变化。他在这里全然真实地袒露自我,毫不掩饰自己面对癌症和死亡威胁时所经历的痛苦、内心的脆弱、恐惧和对生命的怀疑。在他刚得知自己患有恶性肿瘤之后,在等待治疗安排时,他写道:
“面对完全的陌生害怕得发抖。
什么会到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你——不管你是谁——
不要扔下我孤孤单单,
不要把生的红绳扯断。”
(年6月19日)
在经历化疗而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的过程中,他写道:
“我又走不动了——
我麻木的双脚承受不了!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什么都在旋转——
完全没有方向:
乱转——往哪里去?
找不到方向。我麻木的双脚
沉得像铅一样——
一团糟。
我完全找不到方向,
也没有光照进来。”
(年8月17日,医院)
因为虚弱,他也如此地渴望重新被能量,被生命力完全充满的感觉:
“流动的能量想要冲刷我千疮百孔的骨头,
请畅快地流动吧!
来,给我一下冲击!
不再僵化,回归勃勃生机。
你做得到。
放松,让能量冲刷,
相信大自然母亲的帮助。
来吧,冲刷我吧!
我将抛开幻象,奔向自由。
请畅快地流淌吧!”
(年7月4日,海德堡,继续化疗)
同时,他也意识到不能把自己的疗愈完全交给他人,而放弃自己的责任:
“我不能光指望互相矛盾的现代医学的力量——
把责任交付给化学液体没完没了的注射。
要亲自参与治疗的过程——
在骨头最深入的地方——
进入骨髓和生命的血液中。
要彻彻底底地行动起来,
点上灯,
让能量流动起来。
必须亲自承担起治疗的责任。
就这样,我要这样——全然由内在。”
(年7月18日,在斯图加特的家里)
在这过程中,他无数次试图振作起来,坦然而真切地表达自己渴望恢复健康,渴望重生,渴望去理解和找到意义,以及捍卫自己生命核心的意志。
“我的脊柱变得脆弱
且千疮百孔,
已不能发挥正常支撑作用。
因此我必须由内在力量支撑自己——
用我的光的力量。
学习在痛苦的抽搐中控制自己,
锻炼新的力量。
你不仅仅是你的骨头,
你远远超过你的躯体。
在光中挺直腰杆。”
(年8月6日,医院)
“第二次的高剂量化疗更加残酷,
我找不着头了。
必须穿行过很多空荡荡的房间。
我心冰凉,
像在严寒的雪天,
冬天的景象,
寒冷、空旷、白茫茫。
我找不着头了,
得保护自己的核心。这是我的意志所在。”
(年11月3日,医院,接受高剂量化疗)
按照他在这本书里的记录,从年6月到年2月,他经历了四个疗程的高剂量化疗,以及两次干细胞移植。不得不说,他的生命力和求生的意志是相当强大的。而且,毫无疑问,他用绘画和诗歌的方式努力去完全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以此与生命,与世界,与所有关心他的人保持连接和对话,对他的健康和生命的延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但也令我感到沉重和痛心的是,他所选择的治疗方式,长期持续性的高剂量化疗以及干细胞移植从根本上抵消了他自己的努力,人为地不断消耗他的生命力,消耗他的生命本身,也让他越来越看不到希望,越来越无法守住自己“生命的核心”。在一个社会、科技和文化都已经极大发展的国度,对于生命的尊严和自由的最大挑战,已经不是来自人对人的恶意或社会不公,而是来自对生命的无知。对生命的无知让一切善意都失去意义。
医院和斯图加医院是现代医学和人智医学的重镇。但他们面对癌症,仍然只能采取化疗和干细胞移植的方式,显示了现代医学和人智医学在对生命认识上的巨大短板。
反而是玛提森自己对于生命的认识有本质性的意义,因而也可以说透露了疗愈的本质:“我们人类是善于表达的生物。只有表达出我们内心的世界,我们才可能在这个星球上和我们生活的未来保持生动的对话。治疗者和被治疗者才可能逐步合二为一。”
真正的疗愈就是让生命如实地表达自己,并因此成为持续成长的自己。这是极其简单而且易行的事,但也是最难以理解和最难的事。
就象一颗种子成长为一棵树。在这个成长过程中,种子内在的信息一点点地得到表达。一棵健康的树是一颗种子持续地表达自己的结果。种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不会因为任何别人的意见和看法改变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它有它自己的节奏和步伐。它完全放松地,但又是十分坚定地一步步成长。成长就是它的表达。让生命内在的信息得到完整和充分的呈现就是它的表达。
人的意识比植物清晰很多,有能力对自己的生命形成种种的看法,这些看法也会被灌输给许许多多人。这些看法包括那些要做一个好人,成为一个有精神性的人,要努力工作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样的看法。
然而看法不是生命本身。当我们执着在看法上的时候,我们就不再去倾听生命,不再去关心生命本身到底想表达什么。
现代医学过于